“青山不言逢幾度，云去云來俱是君。”——題記
江白鷺
1986年初冬，晨霧如夢似幻地籠罩著鎮(zhèn)坪縣城，仿佛給大地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。正是這個季節(jié)的更迭，編織出了一段注定的邂逅。在縣人武部一年一度的征兵體檢中，我有幸認識了她。
一
她叫梅莉，芳齡十八，青春似火。她是在縣醫(yī)院眾多候選者中，憑借優(yōu)良的綜合素質和能力脫穎而出，成為9名新兵體檢隊伍中的一員。她的到來，為原本平寂的軍營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。
那天，她與同事前往縣人武部報到，恰逢軍事訓練的時刻。當指揮員發(fā)出“立正，向右看齊”的口令時，眾多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他們身上。其中，尤為耀眼的是一位身姿高挑的姑娘，她腳踏一雙光可鑒人的高跟鞋，步履輕盈，每一步都在水泥地上敲擊出清脆的音符，盡顯非凡氣質。她還梳著當時最流行的“馮程程”式發(fā)型，高聳的發(fā)髻搭配著兩束俏皮可愛的小辮，既復古又不失時尚。
她身著一襲天藍色羽絨服，外搭潔白的翻毛領，內襯的米色高領毛衣將她的身姿勾勒得清新曼妙。她似乎余光察覺，眾人火辣辣的目光直盯著自己，于是面頰泛起一抹羞紅，快速低頭前行。隨著隊伍中指揮員“向前看”的口令發(fā)出，她的身影才淡出眾人視線。她的離去，留下了一絲寧靜與空寂。
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降雪，縣人武部屋檐下懸掛的冰凌仍在緩緩滴落，融化在青石板路上，留下深色印記。我身著厚實的軍大衣，與戰(zhàn)友們清完院落中的積雪，翹首等待著醫(yī)務人員的到來。
縣體檢站設在機關大樓，外科在三樓大會議室，而眼科、內科、口腔科、耳鼻喉科以及總檢等分布在二樓的多間辦公室中。
來到大會議室，一股混合了酒精和來蘇水氣息撲面而來。在場的七八位醫(yī)護人員身著白大褂，正忙著整理醫(yī)療器械。其中，一位苗條的身影背對著門口，格外吸引人。她正踮起腳尖，專心致志地往墻上掛視力表。
“小心！”眼看她要踩空，我快步上前扶著椅子。她轉身道謝時，我才仔細打量：她的肌膚如玉般溫潤，臉龐上泛起淡淡的粉霞，宛如晨曦初露般燦爛。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好像會講話，瞳仁黑得如同夜空中的星辰，仿佛把整個南江河的星光都收入其中。
她介紹道：“我是梅莉，來自縣醫(yī)院。你是新來的吧？”“是的！從新疆調到縣人武部任參謀”我回答道。她跳下椅子，輕輕拍去手上的灰塵，臉上露出淺淺的梨渦。
在隨后的交談中，她得知我畢業(yè)于西安軍校，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并打趣地說：“好哇，我們鎮(zhèn)坪又多了一位才子！”接著便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。
二
初冬的寒風掃過鎮(zhèn)坪縣城，卷走枝頭最后一片枯葉。灰白的云層低垂，將山巒壓成一道模糊的剪影。歲暮天寒的11月上旬，征兵體檢工作悄然展開，縣人武部門前的年輕人又多了起來。
開檢那天，醫(yī)務人員按照培訓的總體要求，分工把口，各就各位，以最佳的狀態(tài)投入到緊張而有序的體檢工作中去。巧的是，我和梅莉都安排在總檢這個房間。她作為醫(yī)方聯(lián)絡員，除了分內負責應征青年血壓、心率等生命體征測量以外，還要協(xié)助總檢醫(yī)生對上檢人員體檢結果的認定和統(tǒng)計。我除了負責體檢工作的上傳下達以外，還兼具著體檢合格人員的統(tǒng)計上報工作。這樣一來，我們交往的機會就多了。
白家鄉(xiāng)青年小向，家住竹節(jié)溪后山。他第一次看到血壓計時，心中滿是畏懼。每當測量血壓，他只要一伸出胳膊，眼睛就緊緊盯著那個布滿水銀的血壓計，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，仿佛林間受困的小鹿。梅莉見狀，先把冰涼的聽診器放在手心里焐熱，接著在診桌上用茶漬畫出山水畫轉移他的注意力，然后用她細膩的拇指輕輕按壓他的虎口穩(wěn)定情緒。隨著汞柱在玻璃管內慢慢上升，梅莉溫柔地安慰他：“別怕，這個儀器最能理解我們莊稼人的心跳。”當聽診器里傳來像剁豬草一樣的柯氏音，汞柱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了120的位置，小伙子臉上終于露出了甜美的微笑。
那天拂曉，東方的天際剛剛露出魚肚白，體檢站的十幾名同志便早早起床，迅速洗漱完畢，趕赴人武部集結。他們草草地吃完早餐后，便乘上一輛解放牌的敞篷大卡車，向著第二體檢站曾家壩進發(fā)。這已經(jīng)是我們在完成城關、石砦、鐘寶等鄉(xiāng)鎮(zhèn)幾百名應征青年的體檢任務之后，展開的第二輪體檢工作。
北風呼嘯，大車在崎嶇的砂石路上艱難前行。行至白土嶺險要處，車身猛然一個急轉，徑直沖向那漆黑的白家隧道。就在車頂即將撞上嶙峋巖壁的剎那，一聲清亮的“哎呀，快低頭！”打破車廂的沉悶。眾人聞聲慌忙俯身，但見車頂鋼管與巖壁擦出刺耳聲響，碎石簌簌而落。待車輛完全駛出隧道，驚魂未定的我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方才那毫厘之差的險情，全賴梅莉眼疾口快，及時驚喚才得以化解，否則，后果不堪設想。
經(jīng)過約2小時的行程，我們穿越了60多公里的路程，終于在清晨8點準時抵達了目的地——曾家壩。
晨霧漸漸消散，梅莉已經(jīng)走進了體檢站的各個房間進行細致地檢查。她干練地為總檢王大夫遞上了一份名單，并報告說：“楊書記已經(jīng)在安排增加一張床板和外科查醫(yī)生要求添加兩個取暖設備等事務。”接著她轉頭對我說：“張參謀，鎮(zhèn)上徐部長已經(jīng)調來了民兵來維持秩序，請你過去布置任務。”
說著，隔壁房間突然傳來了兩位年輕人的爭執(zhí)聲，他們因為視力標準問題爭得面紅耳赤。梅莉迅速走過去，用一句地道的鄉(xiāng)音玩笑化解了僵局。大家豎起大拇指稱贊她的機智。王大夫笑著說：“這曾家壩的丫頭，協(xié)調的本事真是了得，比潤滑劑還要靈光！”
大概八點半左右，二樓總檢室的炭盆里跳動著橘紅的火舌，將空氣烤出細密的波紋。我和梅莉正在那張漆皮翻卷的舊木桌上核對上檢青年花名冊，突然樓下鞭炮齊鳴、鑼鼓喧天，像炸開了熱鍋，驚得窗外老槐樹上的麻雀“撲棱”一聲，抖落幾片枯黃的葉子便展翅飛去。
“快瞧！”我們倆迅速奔至走廊的觀景處。一隊隊身著多彩布衣的青春身影，如波濤般涌入庭院，他們步伐矯健，歌聲嘹亮，沿著石板路前進。爾后排成一字長龍，從院壩直至三樓，滿懷熱情地接受著軍隊的挑選。遠方的松樹林在朝陽的映照下愈加生機勃勃，鳥兒在枝頭上縱情歡唱。我們凝視著這些充滿生命活力的青年人，內心涌動著期待與激動。此刻，時間仿佛凝固，只有這股青春的潮流與晨光共同繪就了這幅美麗的畫卷。
三
午餐過后，趁著短暫的休憩，梅莉邀請我和一位戰(zhàn)友到她家做客。沿著一條鄉(xiāng)間小徑前行，我們穿過田野，跨過水溝，繞過何家屋檐，轉瞬便來到了曾家老街。梅莉的家位于老街的中心地帶，那是一排建國初期建造的磚木結構平房，是曾家中學專為幾位外地老教師安排的住所，而她家就在東側的盡頭。除了主屋之外，還搭建了一間偏廈。
推開一扇古樸的木門，梅莉的父親滿面笑容地迎接我們。他身材高大，身著深灰色中山裝，儒雅之氣撲面而來。他操著一口地道的關中口音，言談舉止間流露出老教師的深沉與從容。盡管年近半百，但仍顯精神，給人影響很深。
在輕松的寒暄之后，我們入座。雖然梅莉家的房子并不算大，但空間布局合理，結構設置適中。屋內物品擺放井然有序，一塵不染的地面和桌面營造出一種寧靜而舒適的氛圍。中堂懸掛著一幅水墨松鶴圖，四尺見方，與之相配的對聯(lián)筆力矯健，透出一種清雅的書卷氣息。墻角擺放的特色小板凳和小椅子設計獨特，精巧別致。靠墻的小扁擔和小水桶工藝精美，光滑細膩，無不展現(xiàn)出主人的品位與格調。
隨后，梅莉從內屋熱情地端出了各種山果，包括香甜的板栗、飽滿的核桃以及酸甜可口的獼猴桃。她的父親也熱情地為我們剝開橘子，讓我們感受到他們的熱情好客。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，我們一邊品嘗著山果，一邊暢聊天地萬物，感到十分愉快。值得一提的是，盡管梅莉已成年，但她仍保持著孩提時代對父親的親昵稱呼“爸爸”，這簡單的疊字透露出她們之間深厚的親情。
在交談中，我們得知梅莉的父親大學畢業(yè)后便帶著家人遷至鎮(zhèn)坪，已經(jīng)在山區(qū)度過了20多個春秋。目睹父母的艱辛勞累，她心中深感內疚，因此她決心將來將他們接回西安老家，讓他們安享晚年。此言一出，我們都為她的孝心所感動，同時也為這份深厚的家庭情感所動容。
就在我們即將離開梅莉家時，她母親風塵仆仆地回到家里，說是剛送走老妹回山里。并向我們講述了前幾天發(fā)生的事情：
曾家鎮(zhèn)光華村，有位青年懷著滿腔熱血，一心想當兵。前幾天，在參加鎮(zhèn)上組織的上站初檢中，因年齡、身高、體重均不達標而未能入選參加縣上體檢。村里流言蜚語，說他若想找條出路，非得去求梅莉不可，因為她在縣體檢站能說上話。
這青年的母親聽在耳里，便想起了多年前結拜的姐姐郭姨，于是帶上一籃雞蛋、兩袋土豆、三吊臘肉上門找老姐。青年母親知道梅莉白天在縣上體檢站忙乎，于是晚上生拉硬扯著郭姨搭上拖拉機到縣上見梅莉。心想近水樓臺先得月，或許能說動梅莉通融一二。
然而，梅莉卻是個心有定理的人，任憑老姨咋說，就是不松口。老姨急了，嗓門也大了起來：“梅莉啊，你別忘了，就算是皇帝老子，也有個窮親戚！你咋就這么油鹽不進，不近人情呢？”郭姨說：“老妹，話不能這樣說，梅莉參加工作不長，人微言輕，但她還是有哈數(shù)的，但凡能幫忙的，咋會為難你呢？你看到她長大的，她的品行你不是不知道呀！”
那晚回到家里，郭姨執(zhí)意把老妹留下住一宿。次日一早就聽到“噠噠噠”縫紉機聲，那是她給老妹趕制了一件新衣服，中午又擺了一桌好菜招待了她。席間，她奉上了一件新衣裳，語氣溫和地說：“妹啊，梅莉這孩子心眼好，就是性子倔強，她認準的事，九頭牛都拉不回。你就看在老姐的份上，別跟她一般見識了。”
青年母親接過手中的衣裳，心里的氣消了大半。她嘆了口氣，“哎！其實也怪不得梅莉，端公家的碗，屬公家來管嘛。”她終于明白了“規(guī)矩”二字在梅莉心中的分量。這場風波，也就此平息了下來。
四
暮色染透窗欞時，時針指向八點。人武部值班室電話驟響，我握著聽筒的手微微發(fā)顫，醫(yī)院化驗室告知，今日五位青年的肝功能復查結果已出爐，僅一人過關，其余皆未達標。更蹊蹺的是電話里特意囑咐：“請張參謀親自來取報告。”這讓我心生疑惑，往日這時候，梅莉總會踩著細碎的星光遞來報告。
穿過門診樓斑駁的廊柱，撞見的一幕讓我喉頭發(fā)緊。瓦子坪的王老漢蜷在長椅上，補丁摞補丁的靛藍棉襖泛著油光。面對醫(yī)院的住院通知，他焦急萬分，搓著枯樹皮般的手喃喃自語：“大夫，我家苞谷籽籽晾曬在院壩還沒……”這時身在一旁加班的梅莉打住了他的話茬。她一眼便看穿了老漢的難言之隱——哪里是擔憂苞谷，分明是囊中羞澀，二十多元的住院押金他無力承擔。
梅莉稍加思索，柔和地合上病歷，輕聲安慰老人：“您先安心住下，好像政策對貧困戶有優(yōu)惠，我咨詢后告知您。”事后，我在醫(yī)院接待室不經(jīng)意間目睹了她悄悄將皺巴巴的紙幣塞入收費處的窗口，那是她剛領到的薪水，帶著體溫，散發(fā)著溫暖。
周末的晨光漫進人武部辦公室，部首長體諒醫(yī)務人員近期的辛勞，特許休息一日。我與梅莉正在交換體檢復查人員名單。“今晚我做東，咱們幾個年輕人聚一聚，梅莉也來！”戰(zhàn)友啟松興沖沖地跑來相邀。“實在抱歉，我手頭有點事。”梅莉面露難色，輕聲拒絕。“啥事？”啟松好奇地問。“我還要給下河街的譚姐打針！”梅莉回答道。“打針不是幾分鐘的事嗎？”啟松不解地問。
于是，梅莉就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他娓娓道來：兩個月前，譚氏孕婦妊娠反應嚴重，滴水難進，身體每況愈下。得知此事后，梅莉便每日上門，義務為她推注葡萄糖數(shù)小時。如今，譚氏身體恢復得很好，治療也接近尾聲，只剩下最后幾天針了，一旦中斷就不好了。聽罷，啟松釋懷，為梅莉仍保持山里人的執(zhí)拗而微笑搖頭。
在偏僻的山里，有位小李護士，懷揣對醫(yī)學的渴望，翻山越嶺來到了縣醫(yī)院尋求梅莉的康復治療專業(yè)指引。聽說梅莉正在縣人武部負責應征青年的生命體征測量，于是小李又跑到人武部說明來意，梅莉當即決定利用晚上休息時間為小李作輔導。
征兵體檢室內，日光燈管發(fā)出輕微的嗡嗡聲，梅莉做完最后一個應征青年的測量以后，細心地將一臺血壓計歸位，墻鐘“當當當”響了幾下，指針悄然指向七點半。窗外，小李戴著苗繡頭巾，蜷縮在長椅上，手中緊握著冰冷的饅頭，褲腳還掛著山間夜露的濕潤。
“其實，血壓計的綁帶也能用作吞咽訓練。”梅莉一邊說著，一邊抽出棉簽，輕輕觸碰著模型喉部，白大褂的袖口不經(jīng)意間沾上了應征者留下的耦合劑。指導手冊在軍用毛毯鋪就的簡易講臺上沙沙作響，夜風透過窗縫，輕輕掀動著血壓記錄單，露出了底下那張泛黃的解剖圖。
熄燈哨聲驟然響起，梅莉將小李雙手按在了自己的脖頸上：“記住，吞咽時喉結會動三下，這就是正確的頻率。”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，將兩個緊緊相依的影子投射在了“參軍光榮”的標語之上。目睹這一幕，我心中無比感慨，為她的保溫杯續(xù)上了熱水。
五
縣上體檢復查的那個傍晚，我們圍坐在人武部接待室，火光映照著每個人的臉龐。或許是身心俱疲的緣故，我索性暫回宿舍，脫下軍裝，換上便服，試圖放松和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。然后，當我滿懷期待地再次走進房間時，梅莉的一句調侃打破了我內心的平靜：“喲，這不是咱們的‘洋裝小少爺’嘛！”話音剛落就引來大家哄堂大笑。我本能地反唇懟問：“噫！汝之英姿颯爽，敢問身長幾何？”她聽罷臉色驟變，反駁道：“你這文縐縐的，問人身高也這么酸？”那一刻，我腦海里突然浮現(xiàn)出光鮮靚麗下的帶刺玫瑰。
在某次體檢工作座談會上，我興致勃勃地向眾人展示自己在報紙上發(fā)表的幾篇文章，大家點頭示好。然而，梅莉卻遞給我一本由她和幾個文學青年編輯的《南江河》首刊讓我看，她指著書中的生僻字“旮旯”詢問我讀音，我一時語塞。她又指著兩張插圖問我寓意，我更是窘態(tài)畢露。她見狀忍俊不禁：“念gala，是角落的意思。”那一刻，我只覺雙頰發(fā)燙，恨不得立時鉆進地縫里。然而心底誠服，暗自發(fā)誓定要一雪此恥。
雪后新霽的上午，文友壽安從縣文化館給我送來了一封沉甸甸的大號牛皮紙信封。拆開一看，令我眼前一亮，原來是我兩個月前獲得的1986年鎮(zhèn)坪縣國慶書法大賽一等獎證書。其中還夾著一張散發(fā)著墨香、內藏十元獎金的精致便箋。這筆錢雖不算巨款，但相當于當時新員工一個月薪水的三分之一。我滿心歡喜地收到了省內書法大師、鎮(zhèn)坪縣地志辦主任彭興禮前輩及忠孝、云芝、榮臣、志學等文友的祝賀。恰逢梅莉來人武部提交應征青年體檢報告，她不經(jīng)意間瞥見證書，拱手道賀：“妙手奪魁，不容易！”我回應道：“雕蟲小技，不敢當！”她似乎看出我的得意，眼含深意地說：“別忘了，羊群里跑駱駝雖風光，卻終需歸欄，前路還長呢！”聽罷我愣住了，不知是喜還是憂，只覺她的話語如晨鐘暮鼓，在我心頭久久回蕩。
與梅莉相處的日子里，笑語總是如影隨形。那時我從軍校畢業(yè)不久，自認為普通話說得還行，調任鎮(zhèn)坪后我依然保持講普通話的習慣。梅莉的普通話比我講得好，因為她漢語拼音基礎扎實，而這恰巧是我的短板。不過，這反倒增加了我和她語言交流的機會。我們在平日的交流中，更多的是她幫助我改善了某些字的發(fā)音。有一次，我們幾位戰(zhàn)友去她宿舍做客，她熱情地接待我們。就在她給我遞茶的瞬間，突然用一種夸張的語調對我說：“請霍匪！”（方言：請喝水）一句話逗得大家捧腹大笑。原來，她是在戲謔我的“安康普通話”。那一刻，我仿佛看到了她內心深處那份純真與俏皮。
六
征兵體檢的日子如白駒過隙，轉瞬間我們踏上了各自的人生旅途。從此，一別經(jīng)年，杳無音訊，但梅莉留給我的記憶卻如同烙印般深刻。直到23年后的那個春天，我們才再次相遇。
重逢的日子是令人難忘的。2010年初春的一天，我特邀曾經(jīng)在鎮(zhèn)坪工作過的啟松、壽安、榮成、梅莉、京娟和朝林等老友相聚金苑。大家在歡聲笑語中，猜拳行令，推杯換盞，好不熱鬧。突然，我姐姐的一通電話如晴天霹靂：“母親失語啦！”梅莉聞言，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，堅定地說：“走，我們過去看看！”到家后，只見母親斜倚在沙發(fā)上，嘴角掛著涎水。梅莉迅速查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母親瞳孔異常，判斷可能是腦梗先兆，當即決定送往醫(yī)院。
雨幕中的樓道，救護車的紅藍燈光閃爍，梅莉毫不猶豫地跳上救護車，隨車飛馳而去。我默默祈禱，愿母親平安無事。經(jīng)過醫(yī)護人員的全力搶救，母親終于脫離危險。值得慶幸的是，母親在療養(yǎng)過程中，不僅恢復了健康，而且驚人地能夠生活自理。以至于在以后的十幾年里，她竟以91歲高齡，創(chuàng)下了家族最長壽紀錄！對此，我激動不已，對梅莉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。
細雨蒙蒙，閑暇獨處，最是讓人復盤過往的絕佳時機。那些經(jīng)年往事，如泛黃的照片，在心底悄然浮現(xiàn)。自從1986年冬日，梅莉透露想將父母接回西安老家的愿望后，我始終深信不疑。然而，世事無常，終因諸多羈絆她未能如愿。后來，她從鎮(zhèn)坪調至安康工作，一直陪伴侍奉父母，從未遠離。其間，她數(shù)度遷居，幾番與我單位或住所近在咫尺，卻總是陰差陽錯，未曾謀面。
追溯細思，偌大的安康，尋人真的難嗎？回答“不是！”
不可否認，我也曾在街角轉身的剎那，恍惚瞥見她的輪廓；或在暮色浸染的云霞間，捕捉到一抹似曾相識的側影。然而這些浮光掠影如同晨霧中的蛛網(wǎng)，分明清晰可觸，伸手卻滿掌潮濕。究其原因？那是“她回西安”這個魔咒般的執(zhí)念一直在我腦海里作祟，以至于那些瞬間燃起的希望之苗總被“相似非她”的殘酷現(xiàn)實慢慢磨滅……此次重逢，猶如命運之神給予的一次補償，讓我們得以重拾那段曾經(jīng)遺落的美好。
時光荏苒，歲月沉香。自2010年初春重逢到如今，又過了十五個春秋。梅莉雖已年近六旬，但她依然保持著那份獨特的韻味與風采。眼波流轉間依稀可見當年靈動的神采，唇角微揚時依舊綻放著穿透時光的明媚。而歲月予我的，則是沉淀在眉宇間的沉穩(wěn)與從容。每當追憶往昔，那些斑駁的時光碎片總在心頭泛起溫暖的漣漪，心中不禁感念：是命運最美的安排讓我們相遇，是時光最好的饋贈許我們重逢。這份被光陰反復摩挲的情誼，彼此會倍加珍惜，用余生筆墨續(xù)寫最珍貴的生命注腳。
江白鷺，男，漢族，漢濱人，大學文化。系陜西省作協(xié)、書協(xié)、攝協(xié)會員，現(xiàn)任安康市記協(xié)主席。 作品散見于《解放軍報》《人民軍隊》《文化藝術報》《陜西交通報》《安康日報》和《中國公路》《延河》等報刊。
